许久不见黄药师了。我从三月桥一家理发店出来，一头的清凉。蓦见路对面一位健硕高大的老人昂首闲步，白头发，红脸堂，目光深远。他朝我举手，我一下子便认出来：黄药师！走近了，他白色衬衫上有由胸到腹一股洗不褪的黄色污痕。我回兴义时也就二十多岁的楞头青，而药师已然四十出头了，嗓门洪亮，三杯两盏下肚，一段西皮二黄随口唱出，长声吆吆：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黄药师在中医院坐诊下方，治病救人，远近有些名气。闲时，邀三朋两友酌饮，内中不乏骚人墨客，谈诗论词，意气风发。他能随口背诵不少唐诗宋词，这大概就如过去所谓的“儒医”。而药师嗜酒，尤喜划拳，兴致高时，声震月夜，家门口的鱼塘也泛起阵阵涟漪。他撮起厚大的嘴唇，一脸的红油亮光，声音中往往带着钢音硬气。药师念经颂佛但不吃斋，打坐运气神形兼备，气功理疗煞有介事，但真正相信者则不多。医者执着，总不免有些阴阳之气，或道行深入，就难免类于妖魔了。望、闻、问、切，散、丹、膏、丸，辨证施治，君臣佐使，本是医师，却呼之曰“黄药师”，原因只为时下正在流行金庸新武侠小说，“东邪黄药师”名震现实中的江湖。又因药师酒量大，为人直率豪气，嗓音宏大，自然堪称大侠。黄医师一变而为黄药师，江湖上名头响亮。

    我走近药师，他便热情招呼，说：“去哪点？”

   “理了个发。”

    “你保持青春？”

    “只是打整了一个猪脑壳。嘿嘿。黄医生去哪点？”

    “河边。”

    “走一走？”

    “看流年似水，花开花落。”

    我暗自一惊，难免有些尴尬。三十年过去了，黄药师，依然黄药师。他与我分手，自去河边遛弯儿，如此更无多言。我又有些怅然。想起初识黄药师时，恰是颓唐岁月，饮酒弦歌，光阴如梦。湖南街上，夜深人静时，总见三三两两醉鬼游走，偏偏倒倒，或狂笑嚎哭，或指桑骂槐，或勾肩搭背，哥们义气。有人横卧在店铺前，有人睡在大门外，有人扶在三月桥栏上，朝着流水，口吐白光……我有同学乃是《山花》编辑，善为小说，听我说起兴义“日销白酒两吨半，一半的事故因酒而发生，一半的问题又因酒而解决，这个边城是酒泡着的“蛤蚧”，他却狂喜不已，为其创作找到了恰当的环境气氛，极尽地渲染。我在酒界提起虚劲，行江湖，打寨子，写几个毛笔字，因缘际会，识得黄药师，仰慕其响当当的东邪名头，每与之猜拳，输多赢少，心理上预先就输了三招。赢家得意而忘形，调侃输者便振振有辞。他说：

    “老弟号称‘西毒’，酒坛有三句名言，一句叫‘人生短暂、喝死就算’，二句叫‘汉子人，喝一斤，吐一盆’，三句叫‘哥们喝酒亮杯，比狗舔的都干净’！真是豪言壮语，名人名言啊！”

    “是我说的吗？”我很狐疑，又为此等壮言而感动，更愿意拥有它的著作权。什么叫年轻？这就是了。

黄药师又说：“我知你老婆是位诗人，她的集子中有这样的句子：‘河对岸有一棵相思树，但世上没有不烂的红豆。’你就是那颗烂红豆了！”

    “写过吗？”我心里更疑惑。但胜者为王败者寇，因为技不如人，趁口舌无益，辩驳更是无力。黄药师的风采倾倒在桌诸君，也从精神上彻底地打败了我。我这无中生有的“西毒”正好冲撞了东邪黄药师，有此一败，也是活该。

    那时的黄药师站起身来，甩开双臂，昂头凝眉，眼放精光，用老生唱腔，豪迈地亮开嗓门，声腔跌宕开去：“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酒气冲天，霸气满地，其高大形象皆是侠骨而殊乏柔肠。

    因为年轻，就难免好胜。每于长夜难眠，便反复思忖，总结失败的教训，盘算着如何战败黄老邪。不惜捡几颗废旧锣母套在手指上，伸缩抖动，欲求弹指生动灵巧，誓必斩黄药师于马下，从此借梯上架，扬名立万。无奈苦修无功，逢黄七十二拳，屡战屡败，从不曾胜过。醉倒蹉跎岁月，醒来无限沮丧。一任流年似水，无奈花落花开。胜黄之心变为恐黄之症，饮酒伤身。几个熟悉的名字在酒界传扬，谁谁谁，“眼睛拳”，喊慢出快，十拿九稳。谁谁谁，“弹簧拳”，“琵琶手”，收缩无痕，灵机应变。当然，也有人，肝硬化、肝肿大，去世了。据说是孙悟空也是会醉的，更何况尔等芸芸众生，区区凡人？又“酒为色之媒”，诸葛亮深谙“醉之以酒观其性”，李太白“惟有饮者留其名”岂非欺世之谈吗？时光如水，“举杯浇愁愁更愁”，触底就该反弹，迷梦终将惊醒。我终于明白：起初就不该在划拳吃酒上与人一争短长，至于怎么就绕进去了，至今仍然莫名其妙。酒，其实不醉人的，是人要醉酒。分明喝酒之相，烂眉烂眼，显然一副痛苦状，却令人众趋之若鹜，乐此不倦，岂非怪事？

    中医院和我们学校也就一墙之隔。后来校长家的当阳之窗也被医院的大楼遮挡了。那时电话也不方便，找人喝酒也不预约，突然就敲门进来了，叫做“奔袭”。都是熟人朋友，一见就万分亲切，平时在单位上都戴了面具，此刻则“兔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特别的抒情。打五张，哐哄骇诈，半碗酒，一仰脖子咕噜就吞下去，再把碗翻转过来，朝众人一亮，好酒沾杯！西毒耿直，黄大侠豪爽。牌风不顺，犹酒壮色胆；分争不决，便出手猜拳。总之，但使主人能醉客，“径须沽取对君酌”。直至众人都麻了，便吆喝着出门去宵夜，凉风之中，高声大气，旁若无人。大街之上，也有人指指点点，但小城之中，人们更多的是见怪不怪。醉后犹能颂词唱歌，不是酒鬼，也算是酒士了。黄药师当街而立，挺直了身板，嘹亮地唱道：“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一段时间，别说闻到酒气，谁要提到“酒”字，我就恶心打爆，怕死了吃酒。得知黄药师每晚入睡之前，必熬葛根汤醒酒，然后再入静打坐，调理气血，方知所谓善饮者，原来竟有秘不外传的诀窍，便死了与大侠争胜之心。从此，东邪屹立，西毒远遁。

    人生之中，难免历经风风雨雨。社会上，单位里，甚至家庭中，或多或少，谁都会有些委屈。佛陀以烦恼为菩提，凡人以饮酒消烦恼。大抵烦恼多，则酒量大。时光，际遇，还有酒，从身心两个方面销蚀着鲜活的人，直到将他变成一抔黄土。这大概是无人幸免的归途。所以倒不如“莫使全樽空对月”，于是，凡人如我，推诿不过，又重新执盏，再度举杯，各色朋友，因酒而聚，酒酣而散。

    这之中，有位罗姓仁兄，也是中医。工作之余，破自家板壁，在荷花塘巷开了私家诊所，正堂上悬挂着二十四节气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气候阴阳变化图，依时诊病，按气下药，自有一套独门绝技，同时还顶着某医院中药科主任的头衔，故不乏酒资。因为贵公子雅好书法，故而有幸成为朋友，虽然书道与医道殊途，但同为古老哲学的双技奇葩，则同气连根，所以言语投机，更兼有酒为媒，推杯换盏，不甚其乐。又因罗兄喜好填词作诗，这又与我的专业搭边交界，所以众客散去，我二人仍旧清茶夜谈，直至酒醒。酒前罗师略显言词木讷，酒后罗师则滔滔不绝、字字玑珠。仁兄尤喜划拳，出手快如闪电，手指变化莫测，凡所与之叫板者，莫不纷纷望风披靡，从七舍镇划到黄草坝，未逢敌手，一路凯歌。我观其指掌伸缩之变，腕肘惊蛇之态，暗暗惊艳叫绝。非常之渴望二人独处之夜，与仁兄“骑板凳龙”来个“牛死犁头断”，“舍命陪君子”，无非一醉，但求切磋而偷师学艺，思忖有了本领，再去寻那黄老邪来作个计较。那一夜，酒助谈兴，醉而复醒，罗师兴高，二人抵掌猜拳，千百个回合往来，一坛包谷烧，竟被我二人捏扁了！临近拂晓，罗兄竟然拳走颓势，我则仿佛由山谷爬上山梁，竟然与罗师旗鼓相当了！他用惊诧眼光打量我，像是在看外星人。他就不划了，说是来玩“一马三箭”，取五分，两分，一分硬币各一，一放三猜，单双、大小，分数，猜中赢，猜错喝，赢家放，输家猜，三战两胜苦中苦。这种玩法公平而多变，既有感觉和运气，又有所推算，赢则连赢，输则连输，最后，罗医师倚床倒下，口里喃喃念道：[!--empirenews.page--]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收拾了碗盏，打扫了房间，扯被子盖住罗兄小腹，瞟一眼墙上的四季阴阳气候图，呷一口残茶，起身出门，顺手拉灭了电灯。天吐鱼肚白，乌云镶霞边。我自满怀着成就感，大步流星，朝荷花巷口，扬长而去……

    这山城之中，瓜藤牵柳絮，熟人朋友，容易沾亲带故，谁家没个大务小事？婚丧嫁娶，礼尚往来，红白喜事，说是帮忙，其实是凑热闹，女人打牌，男众斗酒，总是如此。人客越多，事主就越有面子。搭起塑料大棚，排开长街酒席，一阵喧闹过后，满地红白垃圾，城东方始停歇，城西复又掀起，山上炮仗炸过，山下锣鼓敲响。有外地友人来此，倍感此地好玩，每天都有去处，每日都有酒喝，不光山水气候绝佳，更觉民风人情谆厚。干脆就落地生根、娶妻生子，在此开枝散叶了。结果醉卧弯塘河，长眠不复醒。人或以为可悲，死者却全不了然，像熄灭之烛，岂能自知？

    在这样的热闹场合中，同行出冤家，黄药师与罗医师相遇了。我有幸忝列同桌，得以见证了一场龙争虎斗。

    此前有缘，我零星得知了一点黄药师的出处。

    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年，我国有过三年困难时期，黄药师只是一中的高三学生，也不知哪股筋胀，竟然在大佛洞山上写下了“朋友，你幸福吗？苛政猛于虎也”这样的反标，于是受刑劳改，又不服抗改，流放花贡农场，心怀万千委屈，怀抱一腔别才，徒叹命运多舛。幸遇一老中医慈眉善目，收为徒弟，传之悬壶之术，得以聊慰无奈青春。这一去二十年，改革开放始得平反昭雪，入中医院坐堂看病，成一时名医。个中委屈曲折，且是一词“烦恼”了得，难怪满腹冤枉，积成惊人海量，一生坎坷，炼为不倒金刚。我等浅陋出生，竟被抬举为“西毒”与“东邪”相抗，这真是自不量力，江湖笑活。

    某一日，黄药师神色严肃，对我说：“老弟，我这里有八字真言，可传授于你，叫做‘静以养心，动以养行’。”

    我以为他只是玩笑而已，细想下来，觉得警策，便书为横幅，悬视之又觉得有教训意味，送谁都不合适，就取打火机，点了。但那八字，总是钻心入骨，仿佛是拳术的要诀，被我牢记。好个黄药师！我真想在猜拳上把他拿下，但毕竟“西毒”是虚，而“东邪”是实，终是畏惧。

    罗医师已有五分醉，要我找黄老邪划六拳。我说从来没赢过，他说断然不可能，因为黄药师划拳都是他调教出来的。我大吃一惊，以为罗医师酒后狂言，拿眼睛看黄药师，东邪竟然默认无语。于是才恍然大悟：这罗医师居然正是江湖上盛传的“东邪之师罗真人”！我回过神来，不竟哑然失笑，脑际闪回荷花塘巷，中药铺里，被我一夜功夫放倒在床的仁兄，原来乃世外之高人！那时候的感觉，简直是无法形容，好像醍醐灌顶，又好像得吃了熊心豹子胆。反正实事上是：我向黄药师挑战了。黄药师面对一贯的手下败将，伸出他的一只妙手，面带轻松微笑，以其洪钟之声，吼出了“弟兄好啊！五子魁！八抬棺啊！满堂红！”吼声引来更多围观的人，酒司令把酒碗无情地递给输家，然后还拿汤匙敲碗缘，催促其喝也。这一战的结果是：四比二——黄药师输了。罗真人就说“二四不算输”。然后输家又上诉六拳，而结果依旧，我输二赢四，四八总该算赢了吧？我真以为自己胜了，而且从此往后，每战不怯，胜多败少，所谓“西毒”，已然名至实归，脱颖而出了！

    然而，若干年过去了，一个虚名背后却书写着几多惨不忍睹的失败。酒河中的戏游，让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再见黄药师，将近三十年。福禄山上，朋辈逝世，熟悉的好友亲朋，重又相聚，照例地摆起桌子，排开酒工具，一副扑克牌，大小三只碗，“鸭子落在肥田头”，几人围坐，手机乱响，战斗正酣。黄药师从走廊的尽头缓步踱来，面带微笑，法相庄严。我赶忙起身让坐，让晚辈敬烟上茶。他面如重枣，俨然关公风貌，略微地与我四目相视一下，算是招呼过了，然后淡然地看一眼桌上的酒盏扑克，也不言语。人中有位五十来人岁的酒客认出了他，忍不住喊出：“黄大侠，黄老邪，东邪黄药师！黄老前辈，您不上来斗两争？”

    他淡淡的笑，脖颈有些僵直。得知他在去往贵阳的高速路上出了车祸，全身多处骨折，颈椎粉碎性骨折，却不愿在医院打吊针，扯去了所有的绷带，回到家里，用自己的方法，十五天就下床走路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故交，已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于是小心地问道：

    “现在还经常整点不？”

    “要整点”，黄药师依然嗓音共鸣，却低沉浑厚了许多。他又淡笑，说：“要整点才好，不整不好。你瞧这一脸红润，好像随时都是醉的，其实是练功练的。”他见我留意到他白衬衣上胸前到腹部的一道黄斑痕迹，便说：“练功时口中生津，下意识流淌，在静中浑然不知，就……”

    我其实不很明白，但也不便深究，只好去想象。会事的人注意到当年东邪西毒重逢，期待又一轮华山论剑的展开。过了半晌，黄药师拿孩子气十足的狡黠眼神看着我，说：

    “老弟，这二十年江湖风云变幻，像你这种人都不再玉树临风了，可知道后起一辈人中，有哪些英雄人物？”

我一时语塞，但能领会其意，不过话还得由他来说，便说道：“按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五分钟，应该是有些后起之秀吧。若依黄兄之见呢？”

    黄药师略一沉吟，淡淡地说道：“听闻晚辈之中，有一人姓令，名狐冲，尚有些灵气。”

    四周一时安静。蓝天上几绺白云……

（癸己之秋日酒后不眠而有此稿）

（作者简介:熊洪斌，男，汉族，贵州兴义人,1959年11月生，兴义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贵州书法家。1982年元月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同时毕业于贵州省首届书法学校。系中国写作学会会员，贵州省书法协会理事，黔西南州首任书法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