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去，栎树营村庄烟水迷蒙，分不出哪是沟、哪是坎，栎树营是水的寨子。

水在寨子里七弯八拐，建房的人家，首要考虑的是和水沾边，有名望的人家的房子都在紫溪河畔，匠人们在结实的堡坎上开凿出一条通溪的石梯，石梯的长度标志着富裕的程度，韩子弦因此成了栎树营最有钱的人家。

紫溪河在栎树营西北角转了一个弯，弯转得缓，形似微缩的雅鲁藏布江U型峡谷。韩子弦的四合天井就有了“衔远山吞长江”的气势。乡村不是城市，乡村可以有水流，但不能有大的水流，水流大了，毁屋伤人就难以避免。紫溪河数千年冲积的结果，形成了栎树营独特的地理环境，堆积的泥沙使栎树营能够插杖成林、撒豆成兵，成为人们眼中的天堂。不会有旱灾涝灾，从古至今，没有外出讨饭的栎树营人，只有来栎树营化缘讨口的例子。韩子弦的祖父肖道明就是外来人。肖道明不是手杵木棍眼神漂浮行动蹒跚的乞讨人员，见多识广有阅历的人能够从其坚定的眼神得出这个年轻人有明确的企图。

韩泽成是有阅历的人，当肖道明进入韩泽成的四合天井，口中念念有词乞求施舍时，韩泽成没有像对待其他乞讨人员那样漫不经心，在他们的碗里、口袋里塞满食品、衣服之类，对他们的歌功颂德不屑一顾。韩泽成扯了肖道明的袖子将他迎到主屋就坐。时间是冬天，顺着紫溪河水飘来的风有了劲道，人们穿上了棉衣，无事时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暖和。正屋火塘里梨柴圪篼烧得正旺，肖道明感觉是梦。《聊斋》中种种离奇的故事鲜活起来。韩泽成看得出肖道明在想什么，这种反差最能够让人忘乎所以现出原形。韩泽成更加肯定被扯着袖子进屋的乞丐，不是真正的乞丐，是有来头的人。韩泽成是年届不惑的人，命定今生无子，长女冬梅，三女水仙已经出嫁，二女小荷，幺女喜莲待字闺中。按照栎树营的规矩，应该有一个女儿招婿上门。招什么样的女婿？栎树营的？栎树营有头有脸的都是韩姓，屈指可数的几家他姓人上不了等盘，不在韩泽成考虑之内。小荷在省城国立女子师范读书，放假回家，接受不了当爹的想法。栎树营格局太小，她的心里没有栎树营，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喜莲初识几个字，对读书全无兴趣，女红方面却有天赋，无师自通，做的鞋袜，绣的花鸟在亲友之间广为流传，韩泽成家的未来在喜莲身上。

雄鸣 作者：石淞月

肖道明知道被施主善待意味着将有故事发生。

他佯装乞讨人员走村串巷就是为了故事，自己成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更好，当故事的局外人也就是看客也不错。肖道明上过私塾，读过《聊斋》，羡慕蒲松龄笔下的憨厚朴实的男主人公，能够与美若天仙的狐鬼相遇相知相处。肖道明已是第二次来栎树营，对栎树营的风土人情有所了解，对韩泽成家的情况了解得更为详细。

“先生家住何处？”

“四川自贡。”

“水灾？”

“去年旱灾，今年水灾。”

“传闻是这样。今冬小麦、菜籽需要料理，如果——”

“误不了。灾后总有好收成。”

韩泽成再次明白了：这不是真正的乞丐，虽然穿的不是长衫，短衣长裤破破烂烂，左脚的鞋子露出了大拇指，但露出衣裤的皮肉却滋润结实，根本不是吃千家饭的货，说明白点，是乔装的乞丐。韩泽成昨夜得一梦，屋前照壁上方有一个太阳，金光闪烁，只是不发热，韩泽成拥抱太阳，于是太阳幻化成有山有树的月亮，冰冷了韩泽成……韩泽成醒来，发现身上被子被妻子裹占，他将被子扯来覆盖身上，韩泽成感觉这是一个好梦，他要继续做下去，让照壁上方的太阳发热，但梦不再重来，觉也睡不安稳了。韩泽成对鼾声如雷的身边的女人更加不满，很想朝她肥嘟嘟的屁股踢一脚，但他终究没踢，在此之前的多个白天夜晚，他产生过踢她屁股的念头，特别是女人连续生了两个女儿后，他希望下一个会是男孩，但女人还是没有生男孩，因此，踢女人屁股的念头就是等着情况会有好转而一直未能实现，再说，女人的屁股后面有一个显赫的家族，这一踢说不定乾坤都不在了。口无遮拦的小荷还说生不出男孩的原因不在母亲，在于父亲的什么染色体，这是读书读来的报应，用歪理邪说来说父亲的不是，难说是她的舅舅们撺掇小荷故意为之，这人丁嘛，应该和祖坟有关，和韩家的阴公德行有牵连。韩泽成请过不少阴阳先生踏勘过祖坟的风水，阴阳先生说法不一，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韩泽成此生无子，但上门女婿能够重振韩家家风。

“好、收、成——好收成也得有种——”韩泽成话说得起巧，一是怕骗子骗财，二是怕得罪了真神，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当然，有种才有收嘛。”

“天色已晚，在寒舍住下？”

“叨扰施主！”

肖道明下意识地捏紧右手，手指甲嵌进掌间皮肉生疼，说明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是现实，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梦，和《聊斋》中哀婉动人的故事也有差别。自己一身乞丐装束，实在不好与施主对坐交谈。肖道明环顾四周，想清洗一下。韩泽成从肖道明的神态知道肖道明希望的事，说：“先生需要洗漱？”

“这，最好。”

肖道明随韩泽成到了耳房，韩泽成简单交代几句后退出。肖道明打开随身布袋，翻捡出衣裤鞋袜，将身上所穿脱下清洗干净，才站到竹子做的简槽下清洗身上。水很冰，但常洗冷水澡的肖道明不在意下，使劲揉搓让肌肉更加饱胀、红润，待气定神闲之后，肖道明换上衣服，又将洗干净的衣服晾于僻静的树干上后，才进入韩泽成的客厅。旺盛的火塘边除韩泽成之外，添加了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少女。俩女人见肖道明进来后，到另外的房间去了，肖道明在火塘旁就坐。韩泽成对自己能够看人深信不疑：这乞丐不但稳成，而且气宇轩昂。

肖道明留在了栎树营。

他随同韩泽成走遍了栎树营的山山水水，踏勘了韩泽成的田边地角，参与了韩泽成家牛马猪牲口的买进卖出，韩泽成明显感觉到因肖道明的参与，财富在稳定地增长。肖道明已经成为韩泽成的左膀右臂，在他进韩泽成家刚满一年，便成了韩泽成的上门女婿。喜莲小鸟依人，脾气很好，不因为肖道明是远方的人，对丈夫说话失去分寸。小夫妻举案齐眉、尊老爱幼。喜莲肚子也争气，结婚三年，给韩泽成增添了两个孙子。

满身汗水映黄金  作者：张天鹏

不施粉黛、蓬头垢面的小荷回栎树营娘家。

小荷回家前没有通知爹娘，兵荒马乱的日子，嫁给丧偶的国民党军官的小荷一直没有音信，韩泽成夫妇认为小荷随军去了海南岛或者台湾了。对小荷的牵挂，因肖道明做了上门女婿渐渐减弱，茶余饭后谈论小荷的时间少了，他们的精力被喜莲的两个娃娃占去了。当韩泽成一家全力以赴的兴家立业之际，小荷却回来了，不似先前回来的珠光宝气，耀武扬威，简直可以用丢人现眼来形容了。她坐一辆马车进村，除手提的式样时髦却污渍斑斑的提包外，便是身上皱皱巴巴的紫色旗袍，和已经皴裂并明显变大的白色高跟鞋，为了走路时鞋子不脱落，她分外小心，看上去反而一瘸一拐的。好在韩泽成家住在栎树营上排，小荷下了马车，点上一根烟，睥睨马车从家门口进了栎树营，行走在弯弯曲曲的逼仄的寨子中间，直到马车走出栎树营，蜿蜒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中。

小荷丢掉烟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沿着石梯上去，叩响了紧闭的房门。开门的是肖道明，见到小荷，一脸惊奇。肖道明与喜莲结婚时，小荷也来，随来的有小荷佩带手枪的上尉准丈夫，说是准丈夫是小荷没有与其结婚，因上尉有一个乡下妻子，妻子有些背景，反对丈夫娶妾，为此上尉的顶头上司中校训斥过上尉，要上尉遵规守纪。上尉垂手受训，他清楚中校的德行，除了一连串自己都感觉恶心人的奉承话外，也往深不见底的中校口袋里抛掷些悦耳动听的银元。上尉与小荷颠鸾倒凤的事便被看作时尚，引领潮流，不再受责备。肖道明与喜莲结婚时，正值小荷与上尉感情炽烈期。上尉对小荷的百依百顺，小荷对上尉的搔首弄姿，让栎树营的人看了两天稀奇。小荷是栎树营长大的人，因到省城读书，栎树营少女的本质迅速退化，城市人的特点慢慢堆积，加上佩戴枪支的上尉的保护，小荷在一起玩耍的伙伴话都不敢讲，更不要说动手动脚，小荷与上尉成了动物园的稀有的凶猛动物，人们只得远远围观。

小荷还是斜着眼，对惊愕的妹夫不屑一顾，直到母亲与小荷四目相对，小荷才荡气回肠地喊了一声“妈！”接着又从提包里拿出香烟盒，盒里无烟，小荷还是找，确信没有后，将空盒捏成一坨，丢在地上，随即望着肖道明说：“给我烟！”肖道明不抽烟，但屋里有这东西，往屋里去拿。韩泽成从屋里出来，冷眼旁观了一会儿，确信蓬头垢面的是小荷后，手里的猫二斗往地上笃了几下，被鞋底打磨得分外光滑的石头上出现几个小坑，也制止了肖道明给小荷递烟。小荷忘乎所以，异常敏捷地夺过肖道明手里的烟，韩泽成手里的猫二斗砸在小荷手上，烟掉落在地，小荷随着软软地跌倒在地。母亲一声“小荷！”随即扑在小荷身上，儿天宝地的哭。韩泽成再次用猫二斗的铁尖笃地说：“哭什么哭，哪里来的疯子，抢上大门来了。报官！”

“他爹，这是我们家小荷。”

“小荷？怎么会是小荷！我们家小荷半年前就没有音信了。”

“你糊涂了，这就是小荷。”

“我清醒得很！我自己的娃儿我会不认识？小荷已经死了。”韩泽成走出大门，在拉上大门的时候又说，“小荷死了，要让大家晓得，小荷死了。”

小桥流水 作者：刘建峰

韩泽成是栎树营的庄稼好把势，田地经过他的打整后，种上的包谷，插上的秧每天变戏法一样生长。栎树营的人认为韩泽成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天晴下雨都是为韩泽成服务，他的庄稼长势良好，收成总比其他人高出一筹。还有韩泽成能掐会算，知道今年栽种什么作物，明年栽种什么作物，收成后也总能在市场上卖好价钱。栎树营不乏精明的人，见韩泽成种什么，跟着种什么，栎树营富有的人家比周边村寨多，好田好土是一个原因，模仿韩泽成趋利避害是一个原因。但韩泽成将田地贱卖卖出去甚至送给少田地的人耕种，栎树营投机取巧的富有之家没有人愿意模仿。有人认为上门女婿半个儿，韩泽成没有儿子，当然意冷心灰，虽然韩泽成与肖道明形同父子，精明的韩泽成怎么会把肖道明看成儿子，怎么会把良田好土留给同样精明的四川女婿。肖道明对岳父大肆卖田地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但内心的不满时时挂在脸上，常常醉倒在韩泽成的酒坊。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夜，韩泽成来到酒坊，煮熟的高粱正在发酵，肖道明难得有空闲，正坐在酒坊的椅子上看报纸。报纸是镇上邮政局长拿来的，肖道明和邮政局长关系不错，十天半月到局长家去，带些红米、核桃、松子等吃的土特产，局长过时的报纸就归了肖道明。七、八月，肖道明在山上找到鸡枞，用菜籽油炸了，用土陶罐装了送去，局长喜欢，又找出些书给肖道明。肖道明有了书，回栎树营的路分外好走，毫无疲倦之意，这些报纸、书籍，给肖道明指明今后的道路。对岳父来酒坊，肖道明不感到意外，他赶快站起来，将椅子让岳父坐，自己拉一张条凳坐在对面，并在桌子上的另一个碗里注了颜色微红的高粱酒。韩泽成喝了一口酒说，听说你这段时间常喝酒？哪有烤酒的人不喝酒，不喝酒怎么保证质量。我们家粮食储备不够，看来酒坊该歇业了。韩泽成不再说话，看着酒坊里的设施，眼神迷离。肖道明不可能一直不说话，他清楚，老人冒雨来酒坊就是要说话的，这种话只能在两个人之间交流。肖道明说，爹，我们家的田地，让我们一家吃饱是没有问题的，是否继续烤酒，粮食储备是主要的，我想，你老提出歇业，那就歇业嘛。韩泽成收回眼光，不经意地看着女婿说，我们家的田地，十之六七易主，我们爷崽将承担败家之责，唉，沧海桑田。肖道明笑了，说，败家之责，不由你我承担，由时代承担。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朝代变了，爹，你是审时度势的人。韩泽成接话说，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要顺其自然，不能透露出我们的有意为之。酒坊外是沉闷的雷声，雨下得更大了，紫溪河漫堤了，在酒坊里能够听到河水一路东去排山倒海的气势。猫二斗是韩泽成的贴身之宝，须臾不离身，来酒坊也是这样。酒坊里不准吸烟，这是烤酒人的规矩，韩泽成是守规矩的模范。韩泽成摩沙着赭红的烟杆说，世道真要变了，河对门的猫粱子，真似一只猫，伺机扑栎树营的蜀山的，在去年七月罕见的那场大雨里，硬朗的石山从猫的颈子处断裂，刀削一般光滑，意味着什么？肖道明知道岳父今天晚上来酒坊，就是统一思想，使韩泽成这个家稳稳当当发展下去。肖道明说，自然界有许多未解之谜，确实，爹说的猫粱子山就像被传说中的神仙砍了一刀，他要告诉我们什么呢？爹不顾血本处理我们家的田地，是审时度势，力求自保。肖道明说话慢，边说边观察岳父的反映。韩泽成也沉默着，桐油灯下的双眼洞穿了酒坊厚重的石壁，追随着渐渐衰弱了的闪电，雷声小了下去。韩泽成对女婿说，说下去，报纸上讲些什么，你看报纸两年了。肖道明说，形势在变，党国已经独木难撑，巩固大西南的口号喊得惊天动地，但有识之士已经看出这是自欺欺人，有本事的政府，不可能有东北、徐蚌、北平战役的惨败，人家也不会一夜之间突破长江防线，现在即将席卷大西南，人家得人心，是将收缴的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人。爹，你处置我们家田地的决心，高瞻远瞩，女婿佩服。韩泽成长长吁了一口气，为女婿猜透自己的心思由衷感到高兴。韩泽成说，你妈说我疯了，喜莲背地里流下多少泪，想着两个孙子，我何尝……，肖道明接过话说，爹，有些话，不能讲明，妈、喜莲接受不了，如果他们想法与你接近，你就不是栎树营的“山鹰”喽。我会默契配合，即便我们爷俩在外人面前闹闹别扭，顶撞你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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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 罗弘    编辑 ‖ 印象黔西南 ）